

梅村是哪里?梅村又在哪里?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长一段时间,于是就在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梅村成了我寻找之中的理想家园。以至于后来真正地找到了它却不敢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我理想中的梅村早已超越了它现实中的存在。
为什么要寻找它?恐怕这还得从九年前说起。九年前的我,还在昌大读大学二年级,那时暑期刚刚从皖南写生回来,而那半个多月的写生旅途却是我从建筑学上第一次与传统民居建筑的结缘。皖南那些保存完好的村落和建筑,让我从建筑实体环境中认识到了那早已模糊不清的古代田园印象。打那时起,我就对传统民居的找寻到了近乎痴迷的地步。总是希望第二个,第三个皖南相继被人们发现。这种由于传统发现所带来的惊喜与成就感成为了我搜寻民居的巨大推动力,以至于它的确促使我此后长达四年的乡土建筑追踪考察。可以说时至今日,即便我身处欧陆也依然对那段激情岁月的回忆而唏嘘不已。而这梅村就是我第一个要找寻的目标。
之所以要找寻它,首要的原因是据说它就在南昌市区的周边,从地理上说非常的接近。此外我原先对南昌的城市民居是持非常失望的态度的,因为南昌是江西省内最缺少传统民居建筑的城市,遍地望去都是上个世纪50年代后留下的红砖板式住宅,恐怕连一个带有马头墙符号的建筑也都很难在城市中寻觅其踪迹了。然而就在此时,我听到了关于梅村的传闻。第一个传闻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听城市谈话类的广播节目中得到的。在这个节目中嘉宾和主持们也在讨论城市历史文化失落的话题,这个话题自然就落到了省会城市南昌的头上,一个很不经意的瞬间,主持人提及了一个村子,叫梅村,而且还是一个近代名人的故居地,主持人说他早前曾经去过那里,看到那里的民居建筑保存十分完好,都是十几个天井院落组成的古代住宅,而且还特别强调了其规模的宏大。这时的我就犹如注入了兴奋剂一样,对这个叫做梅村的地方充满了憧憬和期盼。遗憾的是在那个节目中主持人并没有透露更为具体的信息和内容,因此就好像从身边擦间而过一样,梅村的信息便就此消失。又过了一段时间,在南昌的地方报纸《信息日报》上刊登了一则专栏,内容是“寻找南昌的老房子”,这篇报道揭示了南昌大量不为人们所认知的从清末乃至民国年间遗留下的一些重要历史建筑,而在随付的一些照片当中里面赫然印有青云谱梅村的字样。的确,那是一幅黑白鸟瞰的照片,镜头就聚焦在那典型的天井式民居的屋顶上,从那张历史照片上看,建筑无论从规模还是从保存程度上都达到了我的心理预期,因此梅村便再一次踏进了我找寻的视线中。这幅照片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因为我甚至还认为它就是现在梅村的处境,而在那个网络还十分初级的年代,主持人的谈话内容与这份报纸变成了我继续搜寻的唯一证据。于是下面我便利用这两条线索开始询问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值得注意的是,我曾隐约听到当时广播节目中提及了一个地名,叫朱姑桥,因为好像叫梅村的地方不止一个,但那位主持人为了剔清真伪专门注脚了朱姑桥这个地名。诚然,这当然是很重要的线索,因为将几个关键词放在一起便很自然地锁定了目标:青云谱,朱姑桥,梅村。
当一个搜寻了很久的地方在即将被揭示的时候,心里不免总是有些忐忑,因为就怕那张印象中的画面被这个巨变的时代给摧残的面目全非。从我的亲戚口中得知这个朱姑桥其实离外婆家不远,就在青云谱区铁路货场的附近。这时我已经产生了一些疑惑,因为我知道在那个所谓的货场旁边有一条很宽敞的马路,这条马路一直以来作为通往莲塘镇的重要道路,也算得上是非常繁忙的了,而以我的经验来判断那里不太可能藏有传统风格的民居建筑。况且如果真有像广播里讲的那么大的规模,起码也应该早就传遍了。怎么还等着我费尽这么多周折去寻找呢?这时的我虽然为找到梅村的确切位置而兴奋,但其实心理上却更愿意它只是另外一个同名的梅村而已。
后来终于有一次机会,父亲为了支持我的探索决定亲自开车寻找。于是我和父母一同前往梅村,去揭开那萦绕我心头很久的面纱。坦白地说当我看到了所谓的梅村之后心情是复杂的。因为真实中的梅村既不是我那早已理想化了的幻象,但也没有让我彻底地失望,毕竟漫步其中多少还是发现了一点惊喜。
梅村进入我眼帘的第一印象还是很深刻的,当汽车从一条小路缓缓驶入一片开阔地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便是那滨临池塘的民居建筑群,虽然立面十分凌乱而且镶嵌有那些很不入流的新式住宅,但扑鼻而来的历史气息却没有因此减弱。那时的我刚刚从徽州宏村的月亮池回来,突然间又看到这相似的场景心里不由地为之一振。仿佛找到了那时在徽州的感觉。更让我兴奋的是这个场景就在自己的生活的城市里。父亲二话没说倒是拿起了速写本站在一旁写生起来。我则急忙地打量着村落的每一个细节希望能有更大的发现。后来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刻有石门居的门坊,仿佛在界定一个居住的群落,然而随着我们步行的深入,那些能让我产生激动地画面越来越少。绕着整个村子走了一圈,我们才发现真正打动我们的地方却还是进入时的那个场景。与此同时一种焦虑又随之而来,因为那些保存下来的几栋老屋也渐渐地到了倒塌的边缘,一些村民索兴就在那些老屋的残檐断壁上盖起了新房,可以预见的是如果没有任何的保护修缮措施恐怕几年后最后那一点古村的画面也将彻底地消失。不过让我担心的还不只是民居建筑本身,因为作为这个不起眼的村子,正如那位主持人说过的还是一位南昌近代名人的故居地,他就是梅村人梅汝璈。这位乡贤就是后来让我们熟知的电影《东京审判》中主角的原型:远东国际法庭的中国审判官。想不到的是他就出生在这里,而且成了我的同乡。以往我们对历史的无知使得我们埋没了梅村很久,如今只剩下这点老房子来追忆往昔了。因此从我内心上说并不希望这个村子沦落为一个十分普通的样子,因为真要到了那时,即便有这么一位乡贤带来的骄傲,也很难让人找寻那种场所感的厚重了。于是顺着这个话题,父母与我一行人也渐渐与旁边好奇的梅村人攀谈起来。从谈话中可以感受到,这里的村民对梅汝璈还是津津乐道的,同时他们也说市旅游局的人曾来考察过说可以把这里开发成一个旅游胜地,言语间发现他们对未来的几分期许,毕竟如果有人真愿意来开发的话,他们的生活也会有很大的改善。当然这些都只是盼望罢了。第一次梅村之旅也就算告一段落。
发现了这个村子,我还是很自豪的,毕竟除了几个旅游局的领导们去过,恐怕大多数南昌人连同梅汝璈与梅村都不知其所以。在那个时候就连那部电影《东京审判》也都还没有问世。回到昌大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的两位好友,他们也都是后来积极参与考察民居村落的志同道合之士。于是又过了大概半年,我们相约好骑自行车一同前去再访梅村。或许是出于我仍不死心的疑惑,因为我隐约记得有人提过有一个梅村就在现今的八大山人纪念馆的旁边,于是那次骑车之旅我决定也去那里探究一下,惟恐那理想中的传统村落就隐藏在那里。当然这一切的假设都是徒劳的,在青云谱八大山人隐居的地方,除了那一塘池水外也几乎没什么让人留恋的地方。再访梅村虽然是首访的半年之后却并没有出现与第一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危如累卵的残垣断壁也仍然支撑在那里,所不同的是,这次我们带足了相机胶片,把一些建筑的细节纪录了下来。也就从那以后一直到出国留学我都再也没有回访过梅村。只是在接下来的网络通明的数年中,我并不曾忘记搜寻网上关于梅村的记载,但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那时只搜寻到一则新闻,还是从政府招商网站上得到的,上面提及了梅村急于寻找旅游资源开发商的意向,看来梅村仍然在财政上处于苦苦等待之中。而此时的我,心情也是复杂的:一方面盼望梅村被正式辟为旅游场所而获得改造的机会,另一方面却也担心时下粗俗急切的心态会打破那传统乡土环境的几分意境与雅致。又过一段时间,梅村终于出现在了南昌市地图上,而且是在梅汝璈故居的名下,那时我还真以为梅村已经成为了南昌新的名人故居旅游的目的地。
在我出国的几年中,我因为忙于新的专业而放弃了民居的搜索与观察,使得我根本没法顾及以前的那些体验,当然也就忽略了梅村。所不同的是新注入的知识让我把自己思考的视野和角度扩展了许多,对于那些曾经考察过的无数村落和他们所处的现状也有了更好的理解,在原来被我看来是消极的因素和方面,我也渐渐地开始思索着它们存在的理由和道理,并且试图从美学的角度上给它们注以新的诠释。这就使得我用现在的眼光来重新看待梅村有了更多可以切入的角度。就在此时我得到了出国三年来的一次回国机会,那时因为要办理英国的工作签证我不得不回国两个月左右,于是我有了更多可以四处转转的机会。梅村自然就进入了我的视线。相别六年再一次回到那里,让我担心的是那最后一点乡土的场景是否依然存在,是否梅村如地图上所标示的那样成为了开发后的旅游目的地。这些疑问都将是我在三访梅村的旅途中所要解开的。这一次是我和昌大的师弟一起步行入村的,走的进村路线也与上两次不同。按照我新学来的知识,这个梅村的地理位置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此时已经能够更好地理解村外那条大马路和铁路货场的意义,且能从更大尺度上对梅村这一仍然富有乡土气息的村落有了一个更好的定位。同时梅村如我预料的一样出现了工业建筑的巨大体量,仿佛预示着那可以料想的变迁将会来临。那条村外大马路所牵引的方向,正是未来南昌城市化向郊区扩张的目的地之一:卫星城莲塘。梅村在这里作为一个仍然拥有农田的自然村落,显而易见地将会面临未来城市郊区化蔓延的影响。这无疑给这个仍然保留有一丝传统特色的村落带来了新的命题。
由于换了一条道路进村,我也惊异地发现,这里多出了一个土地庙,好像是当地村民寄托精神的地方。这又与我近年来的观察不谋而合,随着经济的发展和进步,时下很多村落都出现了传统生活方式的复兴,其中就包括大量兴建佛教,道教和祠堂宗庙的建筑行为,显然梅村在这方面也已经凸现了其精神生活的需求。同时由于新农村政策的贯彻,梅村同样出现了比较明显的改造和整治的痕迹,尽管这些作为都还十分不成熟,甚至有些还破坏了村中的古建筑外墙的色彩肌理。但我并不奢求在这个缺少文化经验和改造策略的村子里有更加到位的作法。而完全破坏和拆除古建筑的行为如今已经几乎不大可能,因为近两年来一股很强烈的民族传统复兴的思想正逐步蔓延在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乡村中,对于历史的纵向发掘也出现了许多的引人注目的进步。就好比如今再到网上搜索朱姑桥梅村一样,一大串关于梅村与梅汝璈的信息便跃然而出。三访中的梅村在其物质形态上并没有与上两次有着本质的区别,但让我可以宽心的是,这里已经被城市接纳为一个值得保护和发掘的场所,它也必将等待着未来更为成熟的开发与改造。梅村的复兴我想将会是我们用新时代的语言对其场所精神的再一次召唤。
平原
二零零九年三月十七日夜,己丑年二月二十二
于伦敦 里尾新居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