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8日星期三

寻找梅村



梅村是哪里?梅村又在哪里?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长一段时间,于是就在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梅村成了我寻找之中的理想家园。以至于后来真正地找到了它却不敢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我理想中的梅村早已超越了它现实中的存在。
为什么要寻找它?恐怕这还得从九年前说起。九年前的我,还在昌大读大学二年级,那时暑期刚刚从皖南写生回来,而那半个多月的写生旅途却是我从建筑学上第一次与传统民居建筑的结缘。皖南那些保存完好的村落和建筑,让我从建筑实体环境中认识到了那早已模糊不清的古代田园印象。打那时起,我就对传统民居的找寻到了近乎痴迷的地步。总是希望第二个,第三个皖南相继被人们发现。这种由于传统发现所带来的惊喜与成就感成为了我搜寻民居的巨大推动力,以至于它的确促使我此后长达四年的乡土建筑追踪考察。可以说时至今日,即便我身处欧陆也依然对那段激情岁月的回忆而唏嘘不已。而这梅村就是我第一个要找寻的目标。
之所以要找寻它,首要的原因是据说它就在南昌市区的周边,从地理上说非常的接近。此外我原先对南昌的城市民居是持非常失望的态度的,因为南昌是江西省内最缺少传统民居建筑的城市,遍地望去都是上个世纪50年代后留下的红砖板式住宅,恐怕连一个带有马头墙符号的建筑也都很难在城市中寻觅其踪迹了。然而就在此时,我听到了关于梅村的传闻。第一个传闻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听城市谈话类的广播节目中得到的。在这个节目中嘉宾和主持们也在讨论城市历史文化失落的话题,这个话题自然就落到了省会城市南昌的头上,一个很不经意的瞬间,主持人提及了一个村子,叫梅村,而且还是一个近代名人的故居地,主持人说他早前曾经去过那里,看到那里的民居建筑保存十分完好,都是十几个天井院落组成的古代住宅,而且还特别强调了其规模的宏大。这时的我就犹如注入了兴奋剂一样,对这个叫做梅村的地方充满了憧憬和期盼。遗憾的是在那个节目中主持人并没有透露更为具体的信息和内容,因此就好像从身边擦间而过一样,梅村的信息便就此消失。又过了一段时间,在南昌的地方报纸《信息日报》上刊登了一则专栏,内容是“寻找南昌的老房子”,这篇报道揭示了南昌大量不为人们所认知的从清末乃至民国年间遗留下的一些重要历史建筑,而在随付的一些照片当中里面赫然印有青云谱梅村的字样。的确,那是一幅黑白鸟瞰的照片,镜头就聚焦在那典型的天井式民居的屋顶上,从那张历史照片上看,建筑无论从规模还是从保存程度上都达到了我的心理预期,因此梅村便再一次踏进了我找寻的视线中。这幅照片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因为我甚至还认为它就是现在梅村的处境,而在那个网络还十分初级的年代,主持人的谈话内容与这份报纸变成了我继续搜寻的唯一证据。于是下面我便利用这两条线索开始询问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值得注意的是,我曾隐约听到当时广播节目中提及了一个地名,叫朱姑桥,因为好像叫梅村的地方不止一个,但那位主持人为了剔清真伪专门注脚了朱姑桥这个地名。诚然,这当然是很重要的线索,因为将几个关键词放在一起便很自然地锁定了目标:青云谱,朱姑桥,梅村。
当一个搜寻了很久的地方在即将被揭示的时候,心里不免总是有些忐忑,因为就怕那张印象中的画面被这个巨变的时代给摧残的面目全非。从我的亲戚口中得知这个朱姑桥其实离外婆家不远,就在青云谱区铁路货场的附近。这时我已经产生了一些疑惑,因为我知道在那个所谓的货场旁边有一条很宽敞的马路,这条马路一直以来作为通往莲塘镇的重要道路,也算得上是非常繁忙的了,而以我的经验来判断那里不太可能藏有传统风格的民居建筑。况且如果真有像广播里讲的那么大的规模,起码也应该早就传遍了。怎么还等着我费尽这么多周折去寻找呢?这时的我虽然为找到梅村的确切位置而兴奋,但其实心理上却更愿意它只是另外一个同名的梅村而已。
后来终于有一次机会,父亲为了支持我的探索决定亲自开车寻找。于是我和父母一同前往梅村,去揭开那萦绕我心头很久的面纱。坦白地说当我看到了所谓的梅村之后心情是复杂的。因为真实中的梅村既不是我那早已理想化了的幻象,但也没有让我彻底地失望,毕竟漫步其中多少还是发现了一点惊喜。
梅村进入我眼帘的第一印象还是很深刻的,当汽车从一条小路缓缓驶入一片开阔地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便是那滨临池塘的民居建筑群,虽然立面十分凌乱而且镶嵌有那些很不入流的新式住宅,但扑鼻而来的历史气息却没有因此减弱。那时的我刚刚从徽州宏村的月亮池回来,突然间又看到这相似的场景心里不由地为之一振。仿佛找到了那时在徽州的感觉。更让我兴奋的是这个场景就在自己的生活的城市里。父亲二话没说倒是拿起了速写本站在一旁写生起来。我则急忙地打量着村落的每一个细节希望能有更大的发现。后来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刻有石门居的门坊,仿佛在界定一个居住的群落,然而随着我们步行的深入,那些能让我产生激动地画面越来越少。绕着整个村子走了一圈,我们才发现真正打动我们的地方却还是进入时的那个场景。与此同时一种焦虑又随之而来,因为那些保存下来的几栋老屋也渐渐地到了倒塌的边缘,一些村民索兴就在那些老屋的残檐断壁上盖起了新房,可以预见的是如果没有任何的保护修缮措施恐怕几年后最后那一点古村的画面也将彻底地消失。不过让我担心的还不只是民居建筑本身,因为作为这个不起眼的村子,正如那位主持人说过的还是一位南昌近代名人的故居地,他就是梅村人梅汝璈。这位乡贤就是后来让我们熟知的电影《东京审判》中主角的原型:远东国际法庭的中国审判官。想不到的是他就出生在这里,而且成了我的同乡。以往我们对历史的无知使得我们埋没了梅村很久,如今只剩下这点老房子来追忆往昔了。因此从我内心上说并不希望这个村子沦落为一个十分普通的样子,因为真要到了那时,即便有这么一位乡贤带来的骄傲,也很难让人找寻那种场所感的厚重了。于是顺着这个话题,父母与我一行人也渐渐与旁边好奇的梅村人攀谈起来。从谈话中可以感受到,这里的村民对梅汝璈还是津津乐道的,同时他们也说市旅游局的人曾来考察过说可以把这里开发成一个旅游胜地,言语间发现他们对未来的几分期许,毕竟如果有人真愿意来开发的话,他们的生活也会有很大的改善。当然这些都只是盼望罢了。第一次梅村之旅也就算告一段落。
发现了这个村子,我还是很自豪的,毕竟除了几个旅游局的领导们去过,恐怕大多数南昌人连同梅汝璈与梅村都不知其所以。在那个时候就连那部电影《东京审判》也都还没有问世。回到昌大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的两位好友,他们也都是后来积极参与考察民居村落的志同道合之士。于是又过了大概半年,我们相约好骑自行车一同前去再访梅村。或许是出于我仍不死心的疑惑,因为我隐约记得有人提过有一个梅村就在现今的八大山人纪念馆的旁边,于是那次骑车之旅我决定也去那里探究一下,惟恐那理想中的传统村落就隐藏在那里。当然这一切的假设都是徒劳的,在青云谱八大山人隐居的地方,除了那一塘池水外也几乎没什么让人留恋的地方。再访梅村虽然是首访的半年之后却并没有出现与第一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危如累卵的残垣断壁也仍然支撑在那里,所不同的是,这次我们带足了相机胶片,把一些建筑的细节纪录了下来。也就从那以后一直到出国留学我都再也没有回访过梅村。只是在接下来的网络通明的数年中,我并不曾忘记搜寻网上关于梅村的记载,但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那时只搜寻到一则新闻,还是从政府招商网站上得到的,上面提及了梅村急于寻找旅游资源开发商的意向,看来梅村仍然在财政上处于苦苦等待之中。而此时的我,心情也是复杂的:一方面盼望梅村被正式辟为旅游场所而获得改造的机会,另一方面却也担心时下粗俗急切的心态会打破那传统乡土环境的几分意境与雅致。又过一段时间,梅村终于出现在了南昌市地图上,而且是在梅汝璈故居的名下,那时我还真以为梅村已经成为了南昌新的名人故居旅游的目的地。
在我出国的几年中,我因为忙于新的专业而放弃了民居的搜索与观察,使得我根本没法顾及以前的那些体验,当然也就忽略了梅村。所不同的是新注入的知识让我把自己思考的视野和角度扩展了许多,对于那些曾经考察过的无数村落和他们所处的现状也有了更好的理解,在原来被我看来是消极的因素和方面,我也渐渐地开始思索着它们存在的理由和道理,并且试图从美学的角度上给它们注以新的诠释。这就使得我用现在的眼光来重新看待梅村有了更多可以切入的角度。就在此时我得到了出国三年来的一次回国机会,那时因为要办理英国的工作签证我不得不回国两个月左右,于是我有了更多可以四处转转的机会。梅村自然就进入了我的视线。相别六年再一次回到那里,让我担心的是那最后一点乡土的场景是否依然存在,是否梅村如地图上所标示的那样成为了开发后的旅游目的地。这些疑问都将是我在三访梅村的旅途中所要解开的。这一次是我和昌大的师弟一起步行入村的,走的进村路线也与上两次不同。按照我新学来的知识,这个梅村的地理位置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此时已经能够更好地理解村外那条大马路和铁路货场的意义,且能从更大尺度上对梅村这一仍然富有乡土气息的村落有了一个更好的定位。同时梅村如我预料的一样出现了工业建筑的巨大体量,仿佛预示着那可以料想的变迁将会来临。那条村外大马路所牵引的方向,正是未来南昌城市化向郊区扩张的目的地之一:卫星城莲塘。梅村在这里作为一个仍然拥有农田的自然村落,显而易见地将会面临未来城市郊区化蔓延的影响。这无疑给这个仍然保留有一丝传统特色的村落带来了新的命题。
由于换了一条道路进村,我也惊异地发现,这里多出了一个土地庙,好像是当地村民寄托精神的地方。这又与我近年来的观察不谋而合,随着经济的发展和进步,时下很多村落都出现了传统生活方式的复兴,其中就包括大量兴建佛教,道教和祠堂宗庙的建筑行为,显然梅村在这方面也已经凸现了其精神生活的需求。同时由于新农村政策的贯彻,梅村同样出现了比较明显的改造和整治的痕迹,尽管这些作为都还十分不成熟,甚至有些还破坏了村中的古建筑外墙的色彩肌理。但我并不奢求在这个缺少文化经验和改造策略的村子里有更加到位的作法。而完全破坏和拆除古建筑的行为如今已经几乎不大可能,因为近两年来一股很强烈的民族传统复兴的思想正逐步蔓延在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乡村中,对于历史的纵向发掘也出现了许多的引人注目的进步。就好比如今再到网上搜索朱姑桥梅村一样,一大串关于梅村与梅汝璈的信息便跃然而出。三访中的梅村在其物质形态上并没有与上两次有着本质的区别,但让我可以宽心的是,这里已经被城市接纳为一个值得保护和发掘的场所,它也必将等待着未来更为成熟的开发与改造。梅村的复兴我想将会是我们用新时代的语言对其场所精神的再一次召唤。

平原
二零零九年三月十七日夜,己丑年二月二十二
于伦敦 里尾新居脱稿。

2009年3月11日星期三

卒鸟 病猫




哈克尼小屋后花园纪实两则

(一)卒鸟

叽叽而鸣,
但闻啼鸟报时早。
育翠禽小小,
夫妇分工好:
啄土,衔泥,筑巢。
皆盼小小出门早,
试翼于飞比天高。

谁料!
一日雷雨伴天鸣,
一夜寒风出料峭,
鬼蜮露狰狞,
小小哪堪了。

落木为谁萧,
花儿为谁凋?
木户虽高悬,
离去别纷扰。
落空枝头,谁来报春晓?
只因檐下伤心草。

(二)病猫

寒风破晓,哀鸣嗷嗷。
窗台檐下,蜷缩而卧有病猫。
奄奄气息,伤势岌岌。
昔日草林中称王,
鳞爪飞扬,擒众兽知多少,
何来落败而逃?

伤心巢下怜小小,
残壁檐前忧病猫。
哪来如此伤心事,
除却人间也飘摇。

平原
二零零九年三月十一日
己丑年初作于伦敦 里尾新居

2009年3月7日星期六

格雷客栈花园






在我工作的公司附近,有一座庭院式园林,它位于伦敦市中心的一所律师学院(the Inns of Court)里,同时它也是伦敦四所律师学院之一格雷律师学院(Gray's Inn) 的所在地。如果是一般意义上按照它的名字直译过来也就如其所谓。但在这个大都市的心脏里,我却更愿意用英文“Inn”本来的意思:客栈,这样就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乡村客舍的风景,尤其是拿它来形容一座花园,这么说也就让人能忘却一点城市中的烦恼。因此我就在此故作聪明命之为“格雷客栈花园”。当然为了搞清原委,我还专门上网查找了一下这个“格雷客栈”的来历,没想到这里还真是以前一个封建庄园主的属地,
原来附近还有一个市场和湖泊,只不过那个庄园主的主人后来成为了英国切斯特市(Chester)的审判官,当然这绝对不是说这就是所谓法律学院的起源,就连学校官方网站上都始终承认其真正的起始时间是1569年,因为那时才有了最早的关于学院的纪录。当然回到“客栈”的翻译上,如果就直接这么翻译却也不无道理,因为按照英国的历史,出现于13世纪后期的社会特殊群体“法律学徒”(Apprentices),他们寄宿在伦敦中央法庭附近的客栈或酒馆里,并聘请开业律师讲课,于是这些居住在一起的学徒们便自发组成了其法律学院的雏形,因此Inn这个词也就从此附有法律学院的含义。
在这所学院里曾经有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足迹,他于1579年因父亲的去世而回到伦敦,后来因为欠债而不得不来到格雷律师学院任教,不过短短七年中他就成为了学院的监督(Bencher)。有意思的是,我原本来漫步学院花园就是带有一种寻找园林设计的经验与体验的。而这位培根大师正是英国早期经验主义的创始人,他的主张便是用感性经验,通过不断观察,实验以及经验的归纳来获得科学的知识。我在此前并不知道培根也曾漫步于此,这真是某种历史的巧合与因缘吧。除了培根外,19世纪初年轻的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根斯(Charles Dickens)也曾工作学习于此。看来这原本不起眼的地方一旦打听起来,也都能刨挖出一些历史的珠宝。
当然除了理清那些本来就让我头晕的学院历史外,吸引我的地方还只是那个格雷客栈花园,因为这个花园及其旁边的学院建筑,很让我想起自己曾经于维也纳居住过的卡克斯堡。卡克斯堡里的建筑尺度和这所学院的建筑尺度比较相近,层高也差不多,给人一种大气的感觉。当然后者的建筑风格则明显为伦敦那独有的砖墙立面,以及那近乎维多利亚风格住宅的屋顶烟囱。因此风格之迥异,尺度之接近,就更加让我对它产生了兴趣。
我们公司里的同事,每逢天气良好,温度适宜,就总会端着午饭来到这里午餐。有时就是席地而坐,看到许许多多从附近来此小憩的白领们也这么午休。我就也几次和同事来到这里吃午饭。可以说在伦敦市中心觅得一席自然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的。每每想到这,我就开始对当年在瑞士校园里那看着远处雪山风景,听着旁边牛儿铛铃的牧歌式生活羡慕不已。
这座花园非常整洁,铺地就是用一般的牙黄色小沙石自由散铺,走在上面沙沙作响,但就是这样也比中国公园里无处不在的彩色铺砖强了不知多少。更有趣的是在这座花园里一个简洁的设计打动了我,那就是对主要轴线一旁侧路的景观处理。因为整个花园是一个下层式花园,两侧除了围满学院建筑外,就是那高起的侧翼,而除了主要步行道路上可以通过台阶上去外,其余部分皆为绿地草坪,而巧妙就巧妙在绿地草坪的处理上,园林设计者为了从视觉上省略掉那些不必要的元素从而达到将绿草场地和砖墙立面合二为一的视觉效果,因此绿地草坪通过护坡一直铺到侧路的边缘,这样就好像用绿毯包裹了一样,从下面的道路上望去,几乎不能察觉旁边侧路的存在。而绿地草坪的遮掩,就仿佛使得建筑是插在草地上一样,一边是简洁而富有节奏的建筑立面;另一边则是平坦而不乏小树点缀的牧场式风景;往来的行人,如果出现在侧路上,从底下望去就像行走在绿堤之上,或者说是舞台之上,充满了戏剧的效果。这个不起眼的设计却非常精到地将这个花园打点的非常简洁得体,但又避免了单调,这不易察见的匠心确实是值得我们学习。
客栈花园是伦敦大大小小城市绿地中的一小块而已,在带来了绿色的盎然暖意之外也给这座城市平添了几分值得发现的历史内涵。在其世俗的风气之外,不能不说伦敦还仍然继承着18世纪时的那一点画意般的风雅。

平原
二零零九年三月七日
己丑年春于伦敦摄政运河畔,里尾新居

2009年3月5日星期四

生熟南昌

这个题目的由来要从我和昌大的师弟万欣宇一起考察南昌城市环境说起,二零零七年末我从欧洲回国休假,因多年在外很想看看自己家乡的一些变化,于是约上师弟一起出门到处转转。而师弟又是有一点摄影天赋的人,喜欢拿着相机到处拍照,因此他把那些随拍照片放到了自己的网络相册上并且起了这个标题。后来师弟自己也出国了,去了德国柏林,我们先后又在比利时和德国两次见面。还是一样,他也随即纪录下了当时旅行中的风景并上传到了网上。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登陆了他的个人相册,先后浏览了那些标题为南昌,柏林,布鲁塞尔,布鲁日,以及德国乡下的一些影集,忽然间我越发觉得那关于南昌的摄影内容最为有趣,因为在那些以众多城市为背景的照片中,经过摄影者的取舍与捕捉,将各自城市的细节与状态一一记录下来,经过对比后就形成了一种反差,这种反差当然无关于好坏,而是一种在不同文化间所揭示的特色。于是南昌在与这些欧洲城市的对比欣赏中显得格外注目,仿佛那些曾经不以为然的画面突然跃显在面前。猛然间我觉得自己曾经居住过二十多年的家乡原来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不得不让我怀疑我们这些南昌人到底对她有多少了解。看似熟悉的背后却隐藏着让人叹为观止的生疏。这是一种忽视?还是一种漠视?是因为熟悉,才使得我们可以不去在意其任何潜移默化的细节?生与熟原来是如此地叠加在一起。更有趣的是让我意识到这种现象却是在欣赏其他城市照片的激发下所产生的。
回到生与熟的辩证关系上看,一座城市的生熟与否取决于人的体验和认识。所谓熟,不过是因为他或她对自己日常生活的路径,空间,事务的熟悉罢了,除此之外对于他或她来说几乎都可以划归到生的范畴里。因为日常生活虽然占据了某人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生活内容与生活体验。但这并不等于他或她对于这座城市的真正认识。最简单的例子是当他或她换了一条平时不怎么使用的公交线路时,那种陌生感就顿时产生了。日常生活给我们带来了生活的认识,但也从某种程度上束缚了我们的视野。因为你可以想象在一个一切都被计划好了的生活状态中,还有什么可能产生新的发现。这就从根本上解释了我对南昌所产生的那种后觉的陌生感。于是海德格尔所倡导的“诗意的栖居”便是突破日常生活的一种尝试。坦白地说在欣赏师弟摄影作品的体验中,我发现了关于南昌的那种“诗意般”地存在,这就是为何它突破了我的日常认识而获得了一种生疏的感觉。
接下来再谈谈南昌这个城市。本来南昌在我们心目中是无法和柏林,布鲁塞尔,布鲁日那样的欧洲城市相提并论的,它在中国甚至都不能和杭州,南京,宁波等城市相媲美。因为无论从文化,从历史,从艺术给人的印象上来说,她都是逊色的。这一点就连南昌人自己都承认,南昌人可以很没有自信地出没在其他地方,也可以在南昌人,外乡人之间谈论自己的粗俗与不雅。的确这座城市确实有许多的缺点,有些也让人十分深恶痛绝。然而我慢慢地开始觉得,这些因素并不能是让自己缺乏自信,缺乏文化认同的根本理由。因为我逐渐发现随着对她洞察的深入,这座城市可爱的一面也渐渐浮现,尤其是将她和那些所谓的精品城市的对比之中,她的个性,品质及性格尽显无遗。就好像几个孩子在一起比较一样,欧洲的那些城市也许拥有许多涵养,但南昌却显得有些木讷,有些顽劣,有时又不乏一些文人般的谦逊,和几分没见过世面的天真与土气。而那些欧洲城市呢?更像是一个被家长管教的很好的学堂少年,彬彬有礼但有时也难以遮掩自己的一些古怪脾气。因此到了这个层面上看,就无所谓有何城市之间的歧视了。从师弟的那些照片中,我看到了南昌人不常表露的生活情趣,有些的确非常意外,因为它们是如此地富有创意并充满着浪漫。
南昌就是一座这样的城市,她的外表并不动人,她甚至比较世俗,世俗地就像一个坐在街边搓麻将的妇女。不时地这位妇女还会因为什么纠纷发生口角,因而大声咆哮引来路人的围观。可是你可曾想过,也许就是这样一位市井女子,有时也会有让你颇受感动,也会舞文弄墨,也会让你觉得她的生活亦充满着浪漫与情趣。这是何等的矛盾啊!但这却是南昌告诉我的。好比看看那些从南昌走出去的历史名人吧,如果冷不丁地问问南昌街边的路人,他们也许都会摇头,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也曾经是南昌人。例如,人们都知道南昌是一个内陆城市,想必那里的人也走不太远,更何况是到海上去。可是南昌就偏偏养育了一个汪大渊。这位同乡是元朝人,十四世纪驾着船从泉州出发一路跑到了北非,横跨地中海,到过埃及,摩洛哥,更不用说南洋,印度洋了。他将中国人的远洋船队推至葡萄牙远洋者们的家门口,而且还写了一本《岛夷志略》记录下他的所有见闻,这本书成了几十年后郑和船队的重要资料。还有一个例子:大多数人都觉得南昌人喜欢说脏话,骂街。不假!对于我们来说司空见惯了。可是人们可曾想象,在一群满口粗话,满身粗俗的人群中,却偏偏养育了一位国际大法官,他为中国争取了应有的地位,并且据理力争地让那些二战日本甲级战犯们走上了绞刑架。他就是唯一代表中国出席远东国际大法庭审判的中国法官梅汝敖。他也是一位集聚儒雅风范与机智果敢的南昌人。像这样的例子其实还有不少,他们也是属于南昌的,可是却不曾被人们所了解。可以说这是我们对南昌生疏的最好体现。
渐渐地,我从这些闪现的图像中看到了南昌与众不同的另一面,这一面是何等地可爱,何等地让人充满自信。生熟之间,我更好地认识了自己,认识了我的城市,我的家乡。希望她还能给我带来更多的惊喜。

平原
己丑年春节回乡后,作本文于伦敦 里尾新居。

附:欣宇摄影